這天我們跟著台北花藝家凌宗湧來到他位於九份的私宅「數樹」，一路沒有碰上觀光客人潮，也沒有遇到傳說中變幻莫測的天氣，沿著幽靜小徑走到隱藏在山上的老房子，陽光正好灑在窗邊，窗外一片翠綠清香的桂花樹，一眼已教人明白「數樹」這詩意名字。「數樹」的空氣中彷彿有份沉穩人心的神奇力量，一如凌宗湧的花藝，在尋常之間發掘出難能可貴的美好。這個坐下來已經教人不想離開的地方，不單是他重回山林歲月的新開始，其實更是他對美麗台灣的生活實踐。
文字：梁景文 / 攝影：Ivy Chen
在「數樹」坐下來聊天的數小時，我們談得最多的，是台灣的美與自然。
凌宗湧是台灣知名花店CN Flower的創辦人，早被視為台灣花藝美學的代表，他最為人傳誦的一件事，大概就是他十多年前一手在台北汐止山上（食養山房現址）把一個廢棄農舍打造成世外桃源，實現了他夢想的山居歲月。後來因為成家立室，決定搬回城裡，卻一直念念不忘山上的美好。「那時候搬離汐止，是覺得結了婚有小孩，還住在深山有點不切實際。」但在他眼中，台灣就是一個可以住在山裡海邊，卻在城裡工作，兼顧現實與夢幻的獨特地方。「我一直走來都是這樣：如果我心裡有一個藍圖，慢慢地將想法傳遞產生共嗚，一切就會自然而然地發生。」
所以「數樹」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卻又是意料之外。因為兒子已經長大一點，凌宗湧蠢蠢欲動在網路上看山上房子，本來最想找的是金瓜石地區，偏偏對這座在九份長著青苔被雨水淋得灰灰黑黑如水墨畫的老房子一見鍾情，「人是很奇怪的，永遠不是你想要就會得到，像我們都覺得九份太商業，卻也沒想到不需要經過熱鬧的老街，就可以來到這裡。到真正買下來之後，才發現他與熱鬧老街只有五分鐘距離。」
這裡其實很像台灣，是經過很多人觸碰留下痕跡，
我們不應把它全部打掉重來。
因為最初不是為做民宿而設計，而是為自己而做，「數樹」比較像是夢想的地方，而不是實際的居所。沒有廚房，卻有寬闊的泡澡間。「因為要爬這段長梯小徑，再來做菜已經很累。我只是覺得，來這裡不應該有一定要做的事，來這裡心情是不一樣的。」在長達兩年整理的過程中，凌宗湧工作到那裡就會帶著平面圖跟呎吋，看到合適的家具就買下來。因此空間沒有任何訂造的東西，來自世界各地的每件家具都是準確融合，連收線都很隱密，用心全藏在細節裡，打造出來的空間卻無法用一兩個詞語形容，有著非常他的獨特美學。「好像形容詞對『數樹』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人停在這裡的狀態。」
為什麼最後決定把這座個人的度假私宅，變成民宿？
因為之前住在山上，知道房子一旦沒有使用，每次來就是來打掃，久了就會不想再來。我們在想既然要找人管理，倒不如也分享給大家。大家對九份都只有商業這個印象，但每個觀光客都說要去九份。大家都說台灣民宿做得不好，卻沒有許多人願意走出來做好。現在是一個要分享的世代。如果你不願意把細節分享出去，讓大家了解那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別人不見得會知道，像我小時候其實不知道什麼是美食，因為我們家是不上館子，只吃媽媽煮的家常菜。外面的味道，我是長大之後才知道。這讓我明白，不是每個人都應該知道某些事情，知道的人都需要跟別人分享，這樣不知道的人才會因此而了解。
現在是一個要分享的世代。如果你不願意把細節分享出去，
讓大家了解那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別人不見得會知道。
這個空間風格的建構，是源自你對生活的想法嗎？
我不是室內設計師，但一直以來我從工作中發現，大自然的材料並沒有貧賤之分，生活空間亦沒有。我對舊空間一直情有獨鍾，在九份有許多民宿，有的充滿台灣味，有的沒有，有的是回復日據時代老台灣的歷史。這座房子是水墨畫家李承宗住了三十多年的居所，對我來說，他留下來就是已經是歷史，這些原有的中式花窗，刻意拉高的建築空間，就有點像重慶的吊腳樓充滿東方的情境。在我眼中，這裡其實很像台灣，是經過很多人觸碰留下痕跡，我們不應把它全部打掉重來。所以我於是想把原來的留下，順著原有的狀況，再加上我的東西，延續這空間的歷史。
順其自然產生的結果，遠遠超過量身訂造。
不論是對空間、花藝、生活甚至是家庭，凌宗湧其實都只是謙卑地順應自然。「我不是精密計算的人，像插花，我從來都不會先想好怎樣，是發現材料，鑽進地方，找出它的味道。花藝是大自然在創造，我只是看見了它。其實順其自然產生的結果，遠遠超過量身訂造。」所以當問他如何形容生活了多年的台北，他簡單直接地說了一句：「接受自己。」面對自己的不好，願意把現狀赤裸裸地分享，真實地珍惜現在擁有，順應著這一切，這才是身在台灣要做的事。「現在大家生活都太用力了，用力在模仿、學習。《kinfolk》席捲台灣，市面上的花藝風格都是一面倒的北歐、日系，但沒有道理要跟著別人的創造，忘掉本質。你想做主流的跟隨著，還是被人家跟隨的主流呢？有膽擁抱孤獨，才是勇敢的人。」
接受自己，談何容易？我們總是批評台灣不夠好，嫌台灣的買手沒眼光，不怎麼在台灣消費，抱怨文博會很爛，有影響力的品牌卻都不參與。小確幸出現，也被批評成不夠明確帶動社會的進步。「但沒有小確幸，城市就沒有幸福感，台北還是要有小確幸的心情來創造自己的生活，而且我一直都有一個想法，就是『打群架』。如果每個人的小確幸能集合在一起，那就可以變成大事，創造出影響力。」凌宗湧深切了解到台灣很多事都不夠好，但還是會樂意地在台灣消費，因為回想當初，他也是一路走來被大家提攜的台灣人，深深明白做不好比不做的人好。「我寧可你來消費，再給我一點意見，現在的小確幸必須要有能力的人來幫助他，然後集合一股力量傳遞到民間。」
如果我已經有影響力了，我不想擺著自以為是的姿態。
有影響力的人是要讓後面的人變得有影響力。
一切就如「數樹」，如果凌宗湧沒有把它分享，我們大概只是把它視為成功花藝師的私房，另一個高不可攀的地方。如果他都只是把自己品牌的家具放進來，不去考慮真正適合這空間的東西，「數樹」也許不過只是另一個所謂的精品民宿。「如果我已經有影響力了，我不想擺著自以為是的姿態。有影響力的人是要讓後面的人變得有影響力，而不是成為貴族之後就躲在那個圈子裡。」如果不能改革，就試著去影響，把自己私利放掉，一起來打群架，接受台灣的本質，這地方自然會一點一點地改變，最終呈現出只屬台灣的真實美。
後記
這次訪談其實像一次野外郊遊多於工作，天氣極佳，窗外甚至能遠眺海天一色，宗湧本來帶好新的花到數樹想要替換，卻又發現植物都好好的，本來的綠葉甚至被曬得白裡透黃，有著渾然天成的自然美。結束訪談我們走上小山上探看隱秘的土地公廟，之後甚至跑到宗湧在金瓜石的朋友阿哲自己蓋的山居大屋串門子，回程更遇上完美雲彩與黃昏，一切沒有安排卻美麗得沒話說，再次謝謝宗湧，謝謝「數樹」，為我們帶來如此美好又難忘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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